“枫原满衣,今年5岁。”
过于稚嫩的女孩超乎年龄的稳重,同时也拥有属于孩童的旺盛好奇心:“大哥哥是妖怪吗?”
与一点异想天开。
“不是。”藤咲凪彦伸出手,示意她触碰,“但大家看不见我,我也无法……”
微凉指尖搭上掌心,稍微用力按了按,温暖与微凉的温差让他话语止住,女孩抬起头笑,“看来我很特别。”
“……是呢。”片刻沉默后,藤咲凪彦唇角微扬。
“与大哥哥认识我有关?”
清澈眼眸率直看着他,比印象中更通透的蓝恍惚让藤咲凪彦联想到漫无边际的天空,亦或是水镜。
什么都没有,只能从里边映照出注视者,没有丝毫属于自身的事物。
女孩弯了弯眼眸,“大哥哥是第一个叫我‘小衣’的人。”
下意识脱口而出的称呼熟稔而柔和,仿佛呼唤过成千上万次的亲昵,绝非初见亦或略有耳闻。
藤咲凪彦只是微笑。
第一次会面分辨性别,第二次确认关联,冰雪聪明到可怕的孩子。
枫原满衣又问:“我要怎么称呼你?”
真名被封禁,羁绊被隐藏,冥冥中似乎有道声音在耳边作响:「嘘——」
所以幼童不动声色的试探只能得到失望。但她一点不懊恼,完全没有普通幼童以自我为中心的年龄特质,轻飘飘放下,还反过来温声宽慰他。
“不要为难,我不问就是了。”
“……不想笑可以不笑,小衣。”
枫原满衣没注意到头顶伸出又僵停在中途的手似的,表情未变,“什么?”
故作姿态、萌混过关,纯白与湛蓝交错,多可爱贴心的孩子,她怎会有意哄骗人呢?
他从未想过这么小,她就已掌握的炉火纯青,若非太过熟悉,谁能不被这副无害模样误导?
“不想笑可以不笑。”
藤咲凪彦极其认真重复。不要勉强自己,不要强颜欢笑,不要……
女孩缓慢眨了眨眼。
笑意渐渐消逝,一同不见的还有灵动,她面无表情安静躺回被窝,声音也变得淡漠,“那晚安。”
“……?”
突兀展开让人摸不着头脑。
就,躺下?一言不合就告辞?退一万步讲,放着他这样的怪异不管直接睡不是很危险吗?
“你能做什么吗,我能阻止你吗。”背过他蜷缩起身子的女孩兴致缺缺,“大哥哥请自便。”
理智而精准的判断,无非是遭受伤害或相安无事,选择权从不在她,思虑再多也无用。
话虽如此……若他真的抱有歹意怎么办?
藤咲凪彦却感到棘手,这可不是面对未知奇异该有的态度。
她并非天然懵懂,她必定懂得无论是寻找大人帮助、建立了解沟通、尝试交好或驱逐……都比直接拒绝面对好。
谨慎、防备、试探、好奇、友善、抗拒、接纳……哪种都好,为什么会是…无所谓?
藤咲凪彦皱眉。他认识的小衣,从来不会采取这样态度。
可女孩已悠然睡去,留给他圆润后脑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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藤咲凪彦未曾忘记过自己是实现【更多了解花满衣】的愿望而来到这里,并想借此实现阻止、拉回她目标的线索或方法。
在这奇妙的小世界,或者说梦境,除她之外似乎并不重要:小女孩心大酣眠后,时间飞速向前转动,黑夜不过数分钟便被白昼取代。
还未想通心底不安与违和出自何处,余光瞥见女孩动静,他下意识露出微笑,“早上好。”
女孩堪称艰难地坐起身,循着声音与少年对视,面无表情,眼神空茫的模样让他怔愣。
直到枫原瞳悄无声息进来,为她换衣收拾,离开他的目光,藤咲凪彦才缓缓地,单手捂住脸。
是看错了吗?
看错了吧。
小衣,这么小的小衣为什么会让他幻视成没有灵魂,空洞的躯壳?
和失去心灵之蛋的孩子们一样……
藤咲凪彦一个激灵,用力摇了摇头,想把这个想法甩出去。
不要乱想,小衣她现在还这么小,怎么可能。
“少爷,请移步道场。”枫原瞳与未来的她相比没有多少变化,霓虹诅咒人偶般无生气的漂亮女仆尽职尽责。
“我知道了,瞳。”洗漱更衣后,男孩打扮的枫原满衣微微一笑,又变回昨天模样。
沉稳优雅,进退有礼的世家小少爷。
仿佛看不见神情变化的藤咲凪彦,不知是枫原瞳在的原因,还是不愿再理会,枫原满衣崭新一日开始了。
抚子从未知晓小衣出自剑道世家,她将秘密隐藏的很好。见她握剑模样寥寥可数,印象最深是当初月色下告别时的梦幻剑舞。
在他印象中,小衣性格努力认真、勤奋坚韧,优秀耀眼的背后必定是日复一日的辛苦磨砺,应当与他相似,在家族严师教导中稳步成长。
她曾用玩笑语气提过“我们家的孩子三岁就开始碰剑啦。”然后大家小小抱怨“为什么不早说啊真是的”,再感叹“刀剑欸,超酷”。
所谓外行看热闹,内行看门道,藤咲凪彦知晓练剑必定比练舞更严苛,回想起过去每周来学校时女孩黏糊糊的撒娇,更理解几分。
比起她游刃有余的文化课,体能上或许更吃不消些,但他从未设想过会是如此景象。
娇小到似乎会被风吹倒的孩子握剑的手稳如泰山,她走进道场人群自动避让,她拿起木剑后周身气场瞬间改变。
枫原满衣孤身站在道场中央,剑尖垂地。
她抬手,剑便活了——如毒蛇精准、冰冷、利落,每次翻转都带起一线冷光。
她挥剑的姿态太干净,干净得不像人能使出的招式——没有迟疑,没有颤抖,甚至没有呼吸的滞涩。
剑锋划过的轨迹像是早已刻进骨髓,每一次劈斩都举重若轻,带着某种非人韵律,仿佛她生来就该是一柄剑,而非握剑的人。
女孩瞳孔随剧烈运动微微收缩,眼底却映不出半点情绪,仿佛任何情绪都是多余的。
最后收势,剑尖悬停,一滴汗珠缓缓滑落,微微喘息间原来早汗流不止。可她剑身未曾颤抖,动作行云流水,利落潇洒,直到力竭。
枫原瞳及时将她扶到角落,递上盐糖水与毛巾,也唯有面对她,小小剑士才会露出真实浅笑。
“果然是……怪物。”
藤咲凪彦听见谁的声音,与之前心灵感应相似的声音,一道又一道,此起彼伏,来自在场诸多敬畏缄默的剑士们。
“难以置信,看一遍就能掌握,老师形同虚设,还是人吗?”
“五岁?你告诉我这是五岁??”
“太可怕了,怎么可能有这种人存在?!”
“太不公平了……”
“怪物!!”
溺水般无力的窒息感再次倾覆而来,有过经验的藤咲凪彦这次勉强受住,但胸口位置似乎仍有利器划过般疼痛难耐。
小小剑士未曾察觉般在角落歇息,安静听着女仆复述今日行程,其他剑士或明或暗对她投去意义不明,存在感极强的炽烈目光。
惊艳、震撼、怀疑、忐忑、嫉妒、佩服……恐惧。
太多太多情感投注在她身上,哪怕只是旁观,藤咲凪彦都感受得到那种压力。
好沉重,喘不过气……
而枫原满衣置若罔闻。
仿佛天经地义、理所应当。
“——天佑我枫原,天生的剑士不外如是!”
最后回响的,是最为狂热的期盼。
怔忪间藤咲凪彦看见了,如舞台上的戏剧特效般,人们的目光与心绪化作道道辉光,汇聚为白炽的聚光灯打在过于幼小的孩童身上,没有死角照亮她的所有。
光芒凝聚于她,她所在之处化作舞台,周遭都显得黯上几分,唯有她是最中心夺目的光亮,唯一的主角。
藤咲凪彦忽然懂得了。
练剑、学习、休息、学习、练剑、学习、休息、练剑、学习……
练剑体能耗尽就去动脑,精神不振就修整片刻便去练剑,穿插书法、茶道、花道、音乐……陶冶情操,修身养性。
从清晨到深夜,属于孩童的时光寥寥无几,除了被要求随身不离佩戴的木刀,她没有其他属于自己的“玩具”。
最初藤咲凪彦还想找机会搭搭话,后来越发沉默,只能在几步之遥外,眼睁睁看着,无声陪着她度过漫长而枯燥的日子。
可无论何时,哪怕面对大人虚伪刻薄、明褒暗贬的辛辣话语,高高在上自命不凡的态度,她都一直带着柔和浅淡的微笑,如后日见过的枫原满人那般春风拂面的美好笑容。
“很无趣吧,大哥哥本可不用跟着我。”
某个乌云密布的夜晚,被窝里传出孩童的调侃,“听闻外面有意思多了,何必困在这阴沉宅邸中?”
被无视数日的少年只是轻声:“辛苦了,小衣。”
“辛苦?”
她闷闷笑了,转过身只露出一双眼睛,天真烂漫又疑惑不解,“生活不就这样?”
不、不是,不是这样的。
他再无法忍耐地伸出手,揉了揉女孩蓬松雪白的发顶。
“不否认吗。”
藤咲凪彦看不见她表情,但他猜测她应该是笑着的,哪怕用被子遮住半张脸,能看见的眼眸没有半分笑意。
但他只能回以微笑,悲伤而温柔,她说过最喜欢的微笑。
「嘘,不可以剧透哟。」
——不应知之事,不可说。
莫名其妙出现的大哥哥估计是最差劲的奇异,力量微弱互动性差,满身谜团还呆呆愣愣话说不了几句,最糟糕的是总爱摆难过脸影响心情。
但没关系,谁让枫原满衣生活实在无聊,她又着实是个人美心善的好孩子。
“大哥哥,我做的好不好?”
她可以是天底下最可爱最讨人喜欢的小女孩,枫原满衣露出灿烂笑颜。
“夸夸我,好吗?”
别苦恼了,笑一笑嘛。